第(1/3)页
太子河岸,火光冲天。
千余东江镇皮岛兵众,恣行劫掠,数百披挂整齐的骑兵,见人就砍。
两鬓斑白的沈世魁走马河畔,这位挂征虏前将军印的东江镇总兵官满面追忆神情,与周围残忍的厮杀战场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越过被抛弃的盐锅煮具,看向熟悉的太子河与河边横七竖八的尸首。
沈世魁记得很清楚,萨尔浒那年啊,寒冷潮湿的鹻场城旁,太子河畔也是这幅景象,到处都是死人,两岸血迹染红青土汇成小溪,把河水染得殷红。
沈世魁就是辽人,辽东人,辽东都司定辽右卫的军籍,生于鹻场城西南二百多里外的凤凰堡,那曾是大明帝国最偏远的地方,隔鸭绿江比邻义州。
不过他最早不是军人,而是持有官方文书的牙行经纪人。
就和打箭炉开牙行的阿佳们一样,是大宗货物的中间商。
他们的业务范围极广,简单的为买卖双方做介绍与担保人,代商贾买卖、代为支付或储存银款,也能代为运送、设仓保管货物。
甚至有时候,还会代朝廷预先征缴课税。
辽东都司是军镇,没有县,大宗买卖一般都与朝鲜、女真诸部的走私,或为军镇采买军需有关。
所以就像打箭炉,每个阿佳都有背后支持的土司。
在辽东,每个牙商背后都有支持自己的将军。
牙商就像军户一样,大多兄终弟及、父死子继。
沈世魁年轻时从事的职业,以及当年辽东的社会环境,决定了那时候的他并不是一个正面角色,甚至说是坏人也不为过。
因为那时辽东刚经历最黑暗的十年,万历皇帝派来的矿监高淮在辽东恣意妄为。
小小矿监自称镇守太监,结果就因给万历进献五百两白银,真的被封了‘大明国钦差镇守辽东等处协同山海关事督征福阳店税兼管矿务马市太府高’的官职。
其插手军政,权倾辽东,就连老迈的李成梁都只能配合。
任内敲骨吸髓,使辽阳四十七家资产数千两的大户尽数破产,普通百姓更是大受其害,军户甚至大量逃往抚顺关外的女真诸部求活。
辽东军力,自然疲敝。
而付出这样的代价,整整十年,高淮仅给万历皇帝的内库进献了白银四万五千五百两。
皇帝是弄到了一点钱,但帝国失去的东西,更多。
多得多。
世人都说,辽人素无定性,熊廷弼也说,辽人不可信。
但镇守辽东太监如此重要的官职,就让一个没品级的矿监自称,仅因给宫里进了五百两银子,偌大之辽东就任其鱼肉。
辽人信什么,辽人又能信什么?
沈世魁年轻的时候,街市上小孩唱童谣,那童谣是这么唱的: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汲之。
其实想唱的不是高淮,大人都知道,只是总不能说辽人的脑子,被九五至尊的皇上剜了吧?
那时候高淮早跑了,努尔哈赤在抚顺关外东征西讨,逃出去的辽东兵改了女真名字,在他手下讨生活。
沈世魁则在帝国边陲的小城,带着自家牙行的运货队往来于辽镇周遭,有时进朝鲜义州走私,有时去女真诸部,日子过得还不错。
在他老家凤凰城有条叆河,沿叆河向东北行走百余里,是个叫叆阳的地方。
大明帝国防备女真人的边墙,在叆阳修了堡垒和关口,设有守备驻防,是当地最大的武官。
沈世魁少不了跟那位武官打交道。
战争来临前,叆阳守备是个前途无量的青年。
此人祖籍山西,爷爷是盐商,父亲为生员,母亲出身杭州大族,舅舅是山东布政使,大伯有海州卫百户的世职。
家世显赫。
他生于杭州府钱塘县,自幼丧父,随舅舅读书习武,学习兵法,长大后回祖籍山西,受伯母推荐,至辽东海州卫的大伯处做了辽东军。
大伯没有子嗣,去世后,朝廷将海州卫百户的职位给了他,随后被兵部推荐给辽东的李成梁总兵,因文武双全被任命为家丁千总。
那是万历三十三年,他考取了辽东武举第六。
这个叆阳守备的名字,叫毛文龙。
后来,战争来了。
世事无常。
沈世魁年轻时就是个在边境做灰色生意的牙商,不是什么好人,甚至他自己都是被家乡父老追杀驱逐逃窜的。
因为那时候的努尔哈赤起兵攻明,打破抚顺关、决胜萨尔浒、攻破铁岭卫、连陷开原卫。
那时候的努尔哈赤像个英雄,或者说在那个时间,攻打如同堆满柴薪洒下滚油的辽东,历史曾给他有机会做个英雄。
攻打辽阳前夕,努尔哈赤喊出了‘有房同住、有粮同食、有田同耕’的造反口号。
辽人信了。
或者说后来的辽人信了。
在大败之后,心向大明或不愿在后金国讨生活的辽人,大部分都向西逃难。
这也是后来明廷不信任辽人的原因。
留下的辽人只想过日子,不在乎谁当皇帝,也真的认为不会有任何人做的比万历还差。
关外诸申,他们熟悉的;努尔哈赤,他们听过的;就连造反口号,听起来也和陈胜吴广没什么不一样。
那有什么好反抗的,为一个五百两银子就能收买,就把辽东抛给宦官鱼肉的皇帝,付出性命吗?
所以公家派使守城,虽以哭泣感之,辽民亦不为所动。
第(1/3)页